也说鲁迅先生的书法
青少年时,上海某先生笑语:“那次鲁迅先生在书写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”对联,挥毫写到“牛”,因其肺疾咳嗽,握笔之手顿然为之一抖,“牛”字一竖也成了飞动弯曲状,甚是美得自然。”说得如其亲见。
我本一直以为是真的,但后来通过作品集阅读了大量的鲁迅墨迹后,发现他还书有此诗“自嘲”的完整版,系行书,其中的“牛”字末笔也作抖擞之状,方才哑然失笑,这其实是鲁迅先生的一种笔趣追求,并非是那个咳嗽趣事的传说。
鲁迅先生的“鲁迅体”曾一度风行于世,至今仍有喜欢的读者。此种书风的形成,自然也离不开清末民初碑学运动的影响。鲁迅先生自青年起即求学于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,章先生为周氏昆仲讲《说文解字》和金石学,初步形成了鲁迅未来的金石书法观。到了北京后的鲁迅先生又与吴昌硕的大弟子陈师曾先生相友善,陈氏为碑学“南风北渐”的引领者,他们常在一起研讨金石碑拓为乐,陈还为鲁迅刻“会稽周氏收藏”等数印,高古朴质,耐看至极。鲁迅闲时,喜流连于琉璃厂搜求碑拓。其在1916年4月2日有记:“午后往留黎厂买《韩仁铭》一枚……又《受禅表》《孙夫人碑》《根法师碑》各一枚,二元。”各种碑拓长年累月竟积有数千之巨。
虽然没有墨迹以证鲁迅临摹过他收藏的汉魏碑拓,但收藏者的主因总是离不开喜欢,尤其是汉魏碑刻的拙朴稚态与古意趣味,这对于鲁迅后来的那种拙趣书风的形成极为重要。
早期的北碑追慕者们,即使高举“兴碑”旗手如康有为者,仍多沿以帖学的圆笔起承。于右任更是提出“碑入帖出”说。这些碑帖结合的主张,风气所至,鲁迅自然也在其中。
由于鲁迅先生在文学上倾注了大量的精力,对古碑拓书刻多作赏读神会,故而其书之妙在神合,而不在专攻一家一派,这正是鲁迅先生书法的高明之处。而先生拈笔作信札,小字尤为韵味天成。其书之短在用笔上少作平入逆出式的顿挫,也无心多在章法结构上作奇正布置,信笔作条幅,自成天趣,故而成功之作属偶得,而立轴之作精粗不等也是实情。
鲁迅书风的审美从总体而言,比较倾向欣赏蕴藉与“和雅”,而厌于“圭角”,这似乎是古今大多文人的审美态度。对于“圭角”,我以为恰是金石碑学中生命张力的重要部分。于此,我们自不必苛求鲁迅先生或其他文人在审美方面的全能,自然也不能以其个人的审美观,来臧否自清末民初以及今人在金石碑学的探索之功。
鲁迅先生的墨迹所达至的境界,当是文人式书法中最具汉魏碑学意味的书家,这些碑意的注入,大大丰富了文人书法的单一性,同时对碑学书法的文人化拓展,当极具启示,而且是长远的。(唐子农)